月亮与灯火

少女命月天宇

世界Art

时刻2021.09.10

本文是南方周末《非虚构写作课程》的作业2。


九月的广州仍然未入秋,在这个中国南方的城市,夏天额外漫长。在距离这座城市的地标“广州塔”大概两公里不到的地方,有个名为TIT创意园的园区。这里曾经是一个纺织厂,后来被改造为艺术园区,目前有数家互联网和服装企业坐落于其中,这里面就包括腾讯的微信事业群。

彼时大概是九点半,我就在TIT的门口等待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天宇(化名)。在这个时候,园区门口还是有不少老年人和游客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和唠嗑。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有一些年轻人从园区中走出,这些年轻人和这些在长椅上休憩的人不同,都在不断观望着越来越多的网约车。想起天宇说的“我们这九点半后打车报销”,估摸着这些就是微信的员工了。

“少年久等,本想早一点,但这动画系统的BUG着实蛋疼。”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这语气毫无疑问就是天宇。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怎么变。”站在我面前的他背着个大书包,穿着大面积美少女的T恤,完全看不出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看着这样的他,我笑了笑回复:“接下来去哪有计划吗?”

“你不嫌弃的话先找个肯德基星巴克啥的坐坐吧,看你采访一天还赶过来也挺累的。”在我表达了对招待的不满后,他说了句“得了别挑了,这个点还有能去哪啊,我又从来不去酒吧”便替我拉起了行李箱走了起来,我只能跟了上去。

和天宇第一次见面大概是六年前,我们已经在网上认识了四年多。我们相识于纯粹的兴趣,那时都还是高中生的我们对“二次元”十分热衷。在被一部叫做“Eden*”的游戏感动后,我进入了这个游戏的贴吧,又进入了官方QQ群。这个群至今没有解散,但也基本无人发言,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偶尔“诈尸”。但庆幸的是群虽不复当年,和几个群友建立的联系却一直保持了下来,其中我觉得最特别的就是天宇。

见面的那天,他和今天一样穿着印着美少女的T恤,让同样自认为二次元的我大为汗颜。按他自己的话来讲,他是个“非典型二次元”,主要体现在对二次元本身和这个爱好群体矛盾的态度。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南京当地的漫展,和大部分围着Coser和在展台排队的游客不同,他拉着我直奔“同人”摊位,挑选着他觉得“有价值”的画集和CD。在这其中最让他满意的是一套以“月亮”为主题的画集,在毫不犹豫购买了这画集后,他对我说:

“我觉得真正的二次元就应该去创作这样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很多死宅整天窝在自己的破四叠半屋子里浪费时间。真热爱就应该不断努力,走出去战胜这个肮脏垃圾的三次元,把真善美的理念传达给更多人。”

当时我只是觉得他犯“中二”,没有想太多,但随着这些年的工作,我却总是回想起他说的这句话。所以在那次见面后,我一直期待着和他再见一面。当作为记者的我得知有机会外派到广州时,我毫不犹豫答应了,并马上联系了他。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了最近的一家肯德基,这时候已经是十点多。我们各自点了杯饮料,靠窗坐下。在些许无聊的寒暄后,他忽然话锋一转,使了使眼色示意我看着身边的人。我看了看周围,觉得有点奇怪,但忽然又觉得没有什么奇怪——在这个点,还有几个青年坐在店里,他们并没有在吃东西,而只是刷着插着充电线的手机,同时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他特意放低了声音。

“大概...和三和大神有点相似吧?只不过没有那么夸张。”我记得深圳有这么一个群体,之前了解的时候印象还挺深刻。

“嗯。”他表示了赞同,随即叹了口气:“哎,没有人想要变成这样,我也不想,三次元果然就是个垃圾游戏。”

和当年一样的口吻下,说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这让我有些疑惑:“但我觉得你没有变吧,无论是样子还是内在。”这句话是由衷的。在我看来,他几乎完全践行了他当时的发言。即便是工作后,他仍然保持了上学时一样的热情,无偿分享知识给大家、不断磨练文笔、试图实现理想中的游戏、宣称自己要“为边缘群体带去人文关怀”。

“......”他沉默了,然后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天空:“今天的月亮比往日要清楚一些,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说完他便立即起身,而我也只能跟着走了出去。

十一点的广州相对安静了许多,也凉爽了许多。我和天宇在艺苑路上,向着广州塔的方向走去,而此刻在广州塔旁的,正是他方才注视的那轮月亮。这月亮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由于临近中秋,所以显得更大,加之今天晴空万里,确实显得更加清楚。

“我有个问题。”恰好是这个情景,我终于得以抛出困惑了许久、认为只能当面提出的问题:“六年前的那次漫展,那个‘月亮’主题的画集为什么那么吸引你?”

“这个问题...”他忽然停了下来,望着空中的月亮:“现在你是为数不过会和我讨论这些东西的人了,他们都觉得我太矫情了。”过了稍许,又继续说道:“月亮属于童年的乡村,不属于成年的城市,城市容不下乡村的月亮。城市的灯火遮住了星光,也削弱了月光,就像是这边——”他指向了旁边的广州塔:“五颜六色,五光十色,五彩斑斓。”

说完,他掏出了手机,在这四周无人的河边外放起了一首歌,这首歌我们都很熟悉,万青的《秦皇岛》。

“于是他默默追逐着,横渡海峡,年轻的人;看着他们,为了彼岸,骄傲着,骄傲着,灭亡。”跟着旋律,我们不禁哼出了其中最喜欢的歌词。

“你问我为何会被‘月亮’的主题吸引”他忽然回到了我的问题:“你知道的,我对在四川小镇留守的童年没什么好回忆,但只有一个场景让我一直印象深刻。那是一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小溪边闲逛,天越来越黑,我只能打开手电筒。在打开手电筒的瞬间,无数飞虫趋光向我袭来,我慌忙甩手驱逐他们,而就在某个时刻,手电筒的光正好找到了小溪之上,我顺着这弥散着光的溪流望去,在那尽头,是一轮明澈皎洁的月亮。这场景,就像是面前出现了一条通往月亮的道路,而我正行于其上。”

“这...”我有点难以理解:“这是真的?”

“当然是骗你的,这只是我期望的一个妄想。”他毫不犹豫:“现实怎么可能有这么浪漫主义的场景。”紧接着又有些落寞:“如果是真的,那该多好。其实真实原因很简单——我看过很多作品,其中和月亮相关的不少,月亮嘛,总是被描写为纯洁、无暇,而尤其在像是《月亮与六便士》的作品中,更是成为了梦想的象征。”

他说的是对的,我也看过《月亮与六便士》,作者毛姆以著名艺术家保罗·高更为原型,描写了一个追求梦想的疯子。虽然作品由于道德层面的问题尤其被女性读者褒贬不一,但主人公对梦想的那种执着确实令人动容。

“月亮很美丽,但在城市的灯火中也终会褪色。和无数的同龄人一样,不论想或是不想,我都在成长。来到了大城市,得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我也充分明白了通往月亮的道路不仅仅需要信念,也需要便士这种肮脏的东西,但是”他的论述忽然戛然而止,喘气了气。我连忙搀扶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了稍许,他平缓了下来:“有点激动了,毕竟最近都没怎么休息,这几天都要四点多才能睡着。”

“四点多,你不要命了?”

“这应该是一种抗争,是我体内的月亮对城市灯火的抗争。”他又恢复了方才的坚定:“你知道最近知乎上最近有个热门问题吧,说‘不畏艰难挑战的勇敢在这一代年轻人中是如何体现的’。”

“知道,我有关注。”这是知乎官方推的一个问题,令人感到讽刺的是,这个问题下热度和时间排序完全是两个世界,这也正表明了一种特有的割裂和当代青年特有的迷思。

“我的回答是——不怯懦,不盲从,即便知道在这个时代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他站起身,捡了颗石子扔向河中,石子在水面打了几个水漂,沉入了水底。“在这城市中我觉得很累,而这灯火中也确实有过很多诱惑,它们对我说‘接受我吧,你能轻松一些’,但每当蠢蠢欲动的时候,那轮月亮就会出现在我的意识中,让我难以入睡。在这种撕裂下我得以一直保持着严肃,一直假装无法理解周边的灯红酒绿,一直拒绝和生活和解。我想这可能是这灵魂在绝境下的自保机制吧,保护我切实向着不可避免的灭亡前进。”

“但这样真的值得吗?”我脱口而出:“你也知道的,这个时代的环境下,就连我这个曾经憧憬成为‘独立记者’的人都...在这样的现状还要追求梦想,大概率只会自我毁灭吧?”

“那又怎样?难道我错了吗?”他面对质疑,直愣愣地盯着我:“错的难道,是我吗?”

由于第二天还有稿子要赶,所以这见面是简短的。后续我们又聊了一些日常,包括他为何最终放弃了买房、最近正在写的游戏剧本、学英语为某些事情做准备的打算,以及对社会两性关系的反感等等。之后我们告了别,他回了家,而我则赶去了机场。

在整个返程中,我回想着这次的交谈,思绪万分。尤其是想到他最后质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当时没能立即给出答案,而现在恐怕也给不出答案——

“错的难道,是我吗?”

如果不是自己的创作,少女是会标识出来的,所以要告诉别人是少女写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