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世界Art
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会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放逐无可救药,因为他被剥夺了对故乡的回忆和对乐土的希望。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所谓荒诞,就是没有上帝的罪孽。
——加缪《西西弗神话》。
杀手
“这里是二十九组,代号肆十肆。我已成功观测到了目标,隐身模式启动,任务开始执行。”
现在是二零二二年八月十九日,晚上八点半。灰白的云涂满了紫色的夜空,像重重浓雾将月亮挡在了后面。在潜伏的这一个多小时中,广州的酷暑用燥热和烦闷一点点消磨着我的耐心。我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静静等待着他的出现。
参照出发前获得的任务情报,我此次的目标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过去几年已经陆续让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组的精英铩羽而归,所以今年轮到了二十九组的我。
而我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我便能从这地狱般的酷暑中解脱。所以当视线捕捉到他的瞬间,我便迫不及待得站起了身,启动了隐身模式,跟了上去。
男人的身躯稍微有些前倾,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在其上是卡其色的休闲裤和有些文艺的渐变色衬衫,即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到上面的那些褶皱。背后那单肩背着的硕大登山包,与他随处可见的平均身高相衬,显得有些不协调。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和身旁的同事说笑、比划着什么。我对他们的对话产生了好奇,于是凑近了一点,也恰好得以在这夜色中看清男人的样貌——
他的头发有些长,有些卷,有些泛黄。虽然看起来很茂密,但风将他的刘海吹起时,却露出了那并不低的发际线。在男人甚至女人中都算小巧的脸庞上,是同样小巧的五官,美中不足的是那有些扁平和突兀的鼻子,还有那残余着一些痘坑的皮肤。一副黑框眼镜下分明有双清澈温柔的眼睛,却像是被刻意强化了攻击性一般锐利。不过总得说就是看起来比较年轻,不说还真猜不出是快三十的人了。非得说有什么特征,大概就是那远远就显露出的一股生人勿进的颓意,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就是这么个普通的男人,让那些精英们全都铩羽而归。所以当长老说这次任务让我来的时候,我很是疑惑,毕竟作为一个常年的吊车尾,实在是难当此大任。不过我也没提出什么质疑,猜想来看大概是他觉得这个男人不值得再浪费人力了吧。但当然,我也还是要努力一下的,毕竟此次也不是毫无胜算——那些精英们自称“虽没有结果了他的性命,但也埋下了一些种子,待时机稍微催化一下,这事就成了”。
“也算是意料之中,技术并不意味着一切,确实要找落地点。”他们听起来像是在讨论工作。同事回应他:“你这思路对了,实用点是对的,毕竟公司给钱是为了赚钱。”他听到这个回复后,笑了笑:“确实,恰饭嘛,不寒碜,赚了钱才能去搞理想,被优化前多攒点钱吧。”同事也笑了笑:“确实,干啥都需要钱,但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很多事就是看命。”
他们就这么说着走着,短短几分钟后,便来到了像是园区出口的地方。二人本来已经告了别准备分开,但同事此时却忽然说:“你今天丧得和以前不太一样,很久没听到‘理想’这个词从你的口中冒出来了。”他面对这句话,回应了一个苦笑:“可能是为了即将步行的六公里提个神吧,因为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
“……”同事沉默了一会,说了句“生日快乐”便默默离去。他望着同事的背影回了句“谢谢”之后,带上了口罩和耳机,叹了口气,径直得向右前方走去。
过了一个马路,经过了一个城中村,转了个弯过个马路,又经过了一个城中村。天气分明是如此炎热,路上的行人却还是络绎不绝。我跟了一路,一百米,五百米,一公里,始终都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为了防止跟丢而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让我的眼睛疲劳了。于是我开始观察起他的行为,在这个无聊的过程找点乐子。
观察了一会后,我就准备收起前面的评价,他确实蛮特别的。这个特别之处在于他的行为——他总是过一小段时间就要做某种动作。用手挠挠自己的鼻子,抓抓自己的头发,还一定要左右对称各来一遍;将手揣到兜里,一定要有一小截露在外面,没多久却又拿出来;用中指撑一下自己的眼镜,即便它并没有任何松动;掏出手机快速滑动,打开一个个应用迅速浏览,又很快关闭;挺身调整自己的肩颈,转转脖子,不久又很快颓下去。这些行为夹杂着不时的叹气声和“麻烦,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如此得麻烦”,让我不禁笑出了声:这个人怎么这么搞笑。但这搞笑之下,似乎又有着某种无奈。
我就这么跟着他走了一路,看着他过马路的不耐烦,看着他对着路边的猫吐槽,看着他进店买了个蛋糕,甚至还听他哼了几句歌……这种行进中的有趣观察让我入了神,所以在他忽然停下时,我竟有些不习惯。待回过神,我看了看周遭,发现正置身在一个天桥之上。此时正好四下无人,他正靠着天桥的栏杆,望了望远方,又望了望下面。
这是个好机会,背对着我的他毫无防备,当然也不可能有防备。我只需要向前走几步,将特制的匕首插入他的体内,便可在不知不觉间收割走他的灵魂。当然在此之前需要走一个程序,但既然他是组织所认定的目标,那这个程序也就是个形式罢了。
“那么,你就成为我职业道路上的第一个祭品吧。”虽然他听不到,我还是向他致辞表达了感谢。随后我便掏出了那把匕首,缓缓走向了他,就在离他只有半米距离的时候——
“你的手在抖吧?”他说着这句话,似乎同时瞥了我一眼。
“啊?”我停下了动作,看着自己的手。他说的没错,我的手确实是在抖,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他能发现我。但当我再次看向他时,却发现他并没有看着我,只是转过身放下了书包,从其中掏出了一个棒状的东西。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让精英们棘手的男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便警觉了起来,握紧的匕首能保证第一时间挡下攻击。
“哎,忘充电了,这点电还凑合吧。”这句话和他接下来的行为,让我陷入了迷惑。他把这个棒子和另一个棒子接了起来,摆弄了几下,又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最后将手机放在上面对着自己,展开下面的棒子,立了起来。
“现在是八月十九号的九点左右,也是我二十九岁生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对着手机,开始自言自语。
受害者
周五晚上八点多,办公室内大多同事都已经离开了。我确认了刚才的BUG修复合入后,便将键盘放入背包,和联调的同事一起离开。刚走出办公室,我的眼镜就蒙上了一层雾。八月的广州本就闷热,加上今年反常的气候,很难不让人心生烦躁。
“唉,他妈的,好热。”我对同事抱怨。同事听惯了我的抱怨,附和了一句:“确实,出了不少汗。”
如果有个设备能够统计叹气次数,并提示过度换气折寿的风险,那我想必一定天天高危吧。不过这抱怨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戏谑的出口,能有效缓解我的精神紧张。现在我的精神紧张确实被有效缓解了,随后我们向着园区的出口走去。
办公区离园区门口不远,大概三五分钟的路程。多云的天空没有月亮的踪迹,夜色比往常更暗一些,方才暴雨在地上留下的水迹反射着路灯的光,似一条因为被灼烧而痛苦向前扭曲爬动着的巨蛇。我们踩着它一边走着,一边扯着那么其实没什么意义的社交废话,像是工作,项目,合作之类的。是啊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所以我为什么要工作呢?大概比起赚钱而言,我更多是将它作为一个和现实连接的锚点吧。
时间转瞬即逝,我们很快就到了出口。简短的告别后,他却叫住了我,说了声“你今天丧得和以前不太一样,很久没听到‘理想’这个词从你的口中冒出来了。”
确实,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刚才的交谈里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于是只能用今天这个日子的特殊性来解释。我苦笑回一句:“可能是为了即将步行的六公里提个神吧,因为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他听罢便回了声“生日快乐”默默离去,而我则用“谢谢”回应了他的默契。之后,我便开始了预定的行程。
和往常打车不同,我决定顶着这个闷热,步行六公里回家。我戴上耳机和口罩,打开了音乐APP,放起了某位南京市民的专辑,走了起来。
而同时我也清楚得明白,有人正在跟着我,虽然他以为我看不到他。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无视天气穿着的一身哥特风大衣,大概是为了他口中“隐身模式”吧。但在这肃穆的着装和其上那一头银灰长发之下,却是一张稚嫩的脸,虽然看不清他的那双眼睛,但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和“杀手”大概没有一丝相符之处。
我装作没发现他,按预定走着。过了马路,经过城中村,转了个弯过个马路,又经过一个城中村。炎热的天气和背上比往常要重的包,让我有些难顶。我开始变得焦躁,时不时做出一些小动作。挠挠这里,刷刷手机,挠挠那里,看看手表,等马路时叹气吐槽,看到小猫时逗它叫。耳机中传来的歌声放大了我的感官,城中村内人来人往,穿梭的面包车、路边烧烤的炭火、理发师手中的剪刀、游荡的野狗、行人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到处都是可以杀人的凶器。忽然,我的眼睛穿透了路边摊的烟雾,视线中显露出一个光着膀子的老板,我就这此景,不禁将听到的歌哼了出来——
我说老板,一斤尊严要多少钱。
我说老板,一斤理想要多少钱。
我说老板,一斤坚持要多少钱。
我说老板,一斤纯粹要……
唱到最后一句时,我正好过了一个拐角,刹那间一阵刺鼻的恶臭扑进了鼻腔,我连忙停止这廉价的感伤,捂着嘴快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当这味道消散时,我看了下面前的店面,好巧不巧,这是一个蛋糕店——我想着既然来了,就给自己买个生日蛋糕吧。
不一会,我提着蛋糕上了天桥,这标志着行程已经过半。我靠着栏杆,望着远方,又看了看下面,广州九点的天桥还是有一些热闹,但总有那么一会基本没有人,比如现在。所以这也是他动手的好时候吧,抱着这样的猜想我转过身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他正手持“灵装”缓缓向我靠近。
“你的手在抖吧?”我把这句话抛了过去,接着放下了背包,将云台和三脚架取了出来组装好。虽然忘了充电,但应该还算能支撑接下来的拍摄。我把手机安在上面,打开了录像。
“现在是八月十九号的九点左右,也是我二十九岁生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正在步行六公里回家中途的天桥上,准备独自吃蛋糕。”
我对着镜头,将地上的蛋糕拿了起来,一边拆着,一边说:“理论上来讲,这作为生日蛋糕有点寒碜了,但我的要求没那么苛刻,所以也还成。这个芒果小蛋糕,因为我喜欢吃芒果,所以应该还挺好吃的吧。”这时我的非线性思维忽然又联想到了奇怪的方面:“我有个大学舍友叫王果,英文名是Mango。感觉有点好笑,我吃了Mango。”当然我知道这一点都不好笑。
说实话这蛋糕有点难拆,看来路边小店果然不太靠谱,但毕竟是在录视频,这个就不用说出来了。不一会,我拿起了勺子,在镜头前吃了两口蛋糕,讲道理口感还行:“嗯,味道嘛确实不错,但其实……毕竟随便买的,也不能要求太高,它已经非常努力地尽到了这个价位的蛋糕应尽的责任。”
如此一番后评价后,我将它收起了来。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想吃蛋糕,这种唾手可得的东西已经失去了稀缺性,对我而言吸引力寥寥。我之所以吃它,是为了将某种特殊的内涵赋予它后,来让整个视频有趣一些。
“我想想该说点啥,其实理论上也没啥可说的,毕竟要发表出来,那么很多可以讲的东西也就成为了不可说。”我想说点什么真心话,但意识到说了这视频必然会被删除后,还是克制住了。不过有些话虽然不能用清晰的逻辑表述,但却可以夹杂在胡言乱语中,毕竟疯子的呓语在拆解后,可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真理。
“不过来都来了,还是随便扯点啥吧,大家权当一乐。”我说了下去:“人们说,你不能有太多的情绪表达,这样只会显得你很不体面,你得克制自己,否则的话很多人会抓住把柄笑话甚至陷害你。说起陷害呢,实际上我也经历过一些,不过那些也都无所谓了。我只能说比起陷害来讲,可能笑话对人的伤害要更大一些。我来想想他们会怎么说啊……他们大概会这么说——”
我摆出了那副规训的样子,对着镜头嘲讽道:“你得换个干练的发型,穿得人摸狗样,语气要沉稳,少发朋友圈,没事别逼逼,圆滑世故一点,还得有点威严。这样嘛,才像个快三十的人男人,爷们,就要成熟稳重!”
结束这嘲讽的扮相后本来是应该笑的,但我却没笑出来,而是一脸严肃:“嗯,我本来这里应该是戏谑地笑。但看到镜头里我刚才装作他们的样子呢,我觉得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怜悯。因为无论怎么说,他们也算是这种规训的受害者,虽然最后他们选择成为了加害者。因为你看他们扯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其实最后也就是一个意思——”虽然看破会让人觉得被冒犯,但我还是说出了他们的真心话:“你TM凭什么能活出自我?你TM凭什么敢和我们不一样?”
“而这句话的本质上来说……”我下意识想进一步解释些什么,但很快又意识到了没什么必要,便喃喃自语:“算了,算了。当然了某个著名的作家说,我们应当对狼显狼性,对羊显羊性,所以我在这里笑话一下也不过分吧?嗯,大概不过分。”随后又抬起头:“算了,不扯这些了,给大家唱首歌吧。”
我调了下云台的方向,一边缓缓起身确认着拍摄的角度,一边说:“这歌原曲是我校某位肄业的李姓学长,我加了几段自己写的词。能力有限,多多包涵!”
随后我便关闭了这段录屏,切换到后置相机站了起身,再次瞥了他一眼后转过身走到对面的栏杆旁,眺望着远处,唱了起来。

二十九岁生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就给大家唱首歌吧。
这一曲道尽了我所有想说的,余下的只有沉默。我无言地关掉了录屏,将手机拆下,把云台收回背包中,打开视频号和B站分别发了个视频。当一切都结束后,我站了起来,天上下起了稀疏的小雨,四周的人影就像是在此刻忽然消失了一般。我撑起了伞,望着尚处于惊讶中不知所措的他,正式打了个招呼——
“Hi,这位跟了一路的仁兄,有兴趣和我聊聊吗?”
审判官
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承认自己有罪,一类认为自己无罪。
承认有罪的人也有两类:一类认同自己被审判,一类拒绝自己被审判。
认同应当被审判的人又有两类:一类渴望自己被审判,一类恐惧自己被审判。
“我们一族的使命,就是去找到那些承认自己有罪,认同自己应当被审判,同时渴望自己被审判的人。然后去审判他们,去救赎他们,去满足他们的求死愿望。”
讲台之上,长老手持一本经典,向台下传授着自古以来的知识。阳光透过彩色的半透明穹顶,在书本的金属封面的反射下,映到了他因苍老而显得肃穆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圣洁的纱。
台下尚且年少的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根据朴素的善恶观,提出了质疑:“那么那些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罪,不愿意被审判,却真的有罪的人呢?他们不才是最应该被审判的吗?”
我已经不记得他那长篇的论证了,印象里尚存的只有他最后那伴随着无奈叹息的一句:“你不能苛求一个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罪的人认罪,也不能去审判一个不想被审判的人。记住,天堂和地狱的许诺只是妄言,我们要做的并不是审判罪恶,而是消弭痛苦,让那些活着就很痛苦的人得到安宁的解脱。”
“那么,让他们直接得到这样的解脱,就一定是正确的做法吗?”我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一直将其藏在了心中。大概也是因此,我便自一个资质靠前的绩优生,一路下滑到了吊车尾——虽然名义上通过了毕业测试,但却始终没有真正审判成功过任何一个人。
当然我明白,长老也明白,甚至首领应当也是明白的。我无法完成审判的原因,不止出于上面那些内心的诘问,还出于我和其他族人都不同的肉身。
我出生于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和其他同伴一样,我们从小便会封闭在村落里,学习一些宗教和哲学的知识;等了一定年龄,我们又会被教授一些关于真实世界的知识,了解人性的复杂;再之后,我们便会被授予一种“灵装”,进行成为所谓“代行者”的训练。为期两年的训练后,通过了代行者测试的人,便会被赐予我们这一族的使命,也是我们毕生的职业,其名为——
「审判官」
长老在赐予这个名号的时候,对我们嘱咐着,他说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对苦难无知而幸福活着的罪,拥有与众不同出身的罪,嫉妒努力抗争之人的罪,试图傲慢判决他人的罪,欺压弱小却对强大怯懦的罪,只要权力而舍弃责任的罪,等等……等等。有与生俱来的原罪,也有后天灵魂被污染的罪,而有罪之人,没有资格去审判别人。“但你们不同——”他说:“你们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作为‘无罪之人’被培养的,所以你们可以去审判,审判任何组织让你们去审判的人。”
此后他再三强调:“切记,你们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这是你们无罪的根基。一旦和世界产生了归属,你们就不再无罪,失去了使命的你们,恐怕只会彷徨于世,或是成为更大的灾厄吧。到时候,我们便不得不来清理门户。”
这忠告,或者说威胁,却仍然无法阻止同伴的好奇心。不少族人在执行审判过程中被引诱堕落了。他们有的被抓住清理门户,有的躲在暗处担惊受怕,有的则结盟反过来对抗组织。这类人在近现代后的比例忽然多了起来,是组织规模变小的主要原因之一。
除了堕落者,还有一些唾弃着长老们的规训的分裂者。他们认为“有罪但想逃离审判”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组织不应该再满足于传统的训诫,而是要高举正义审判之杖,去审判那些“应当被审判”之人,尤其是那些失去了良知的大人物。于是他们以“不承认自己有罪就是最大的罪恶”为旗号,去启动了自己信念中的审判,但结局是如此的显而易见,甚至都不太用动脑细想——他们不是堕落了,就是被对方用现代的法律设计陷害了。
那么我呢?这还用问嘛,要不你以为我是怎么当上吊车尾的。在二十岁那年,我和同伴们一起参与了代行者测试。我被告知要被传送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去审判一个人。不错,他们用的都是“审判”这个词,但在我看来这和“杀人”无异,所以理所当然,我没有完成这个测试。
依稀记得那是在测试的尾声,已经知晓自己失败的我静静站在大桥上,望着方才被我救下的小男孩那离去的背影。风从我的身旁缓缓拂过,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的长老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着:“小伙子,这已经是难度最低的任务了。从物理的难度来讲,小男孩无法反抗你;从精神的压力来说,他的不幸已经足够令你没有愧疚。但你仍然没有完成。”
当时的我还年少,面对长老还有些露怯。我只能低着头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下不了手,因为我看到了,我可以改变……”没待我说完,便感觉头上传来了温柔的触感,他语气和蔼,缓缓说着:“我们能洞悉此刻的罪业,却看不到宿命和因果,但你可以,所以才会更加犹豫。这是你的天命,所以我们不会责怪你,但作为长辈也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认为的救赎,对于他而言,可能意味着更大的苦难。”
自以为是的救赎,可能意味着更大的苦难;对他人命运的干涉,则意味着无法逃避的责任。那时的我没有理解他的言语,我行我素地做着不断的“救赎”,以救赎取代审判,曾是我引以为傲的成就,但直到某一天……
算了,不提这个,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唱完了他说的歌,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会尽力去处决他,虽然我的手在抖,但我仍然会尽力。这并不是说我忽然想通了自己的职责,那句话也不过是调笑——事实上我早已不再审判,也不再救赎,单纯摆烂混日子罢了。
我之所以想审判他,只是因为在我观察的这段时间内,他展现出的那表层戏谑下浓烈的求死愿望,文明面具下挣扎嚎哭着的兽性,以及过于清晰坚定的宿命所根植于的混沌罪业,久违地激起了我血脉中的本能。
但就在我下定决心再次动手的时候,他却说要和我聊聊。
罪人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我说“要和你聊聊”。但具体应该聊什么?聊聊我为何承认自己有罪,为何认同自己应当被审判,为何渴望着审判?不,这些东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我应当聊点别的。
那么我应当以什么角度去聊呢?从为自己辩护的角度来看,我应当论述一些努力拼搏的事迹,一些挣扎着赎罪的实践。在过去的一年内,这种事情确实也不算少,我随便在大脑中搜索一下,便可以摘录出几条:
- 我参加了一些公益,看了一些纪录片,更加深入了解到了那些被社会所遗忘的人,回忆起了一部分曾经的自己,破除了象牙塔中天真的傲慢与偏见,开始认定那些精英并没有他们宣称的那么智慧和崇高。
- 我更加不再在乎他人的目光,淡然消解了一切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的攻击,以怜悯取代了对那些躲在暗处的无能之人的憎恨。没错,我明确这是一种傲慢,但已经知晓了“对羊显羊性,对狼显狼性”的我,认为这是合乎正义的。但作为相对的代价,我也失去了无条件信任他人的那种可贵的天真。
- 我仍然保持着在工作上的动力,虽然之前的小组解散重组了,但我仍然很快转换目标并轻车熟路推进了xr-frame的架构和初步落地,在职场上仍然能够做出一些有价值的实事。
- 我不再对先天缺陷自怨自艾,努力学会了游泳,重启了点阵激光的疗程,尽可能保持身体健康,并和家里摊牌表达了互不干涉的勉强和解。现在的我比起让所做的事情达到“完美”,更看重它的“完成”。
- 我仍然坚持着理想,完成了企划Project Self和Project Love,以及独立游戏Project Tomorrow的第二版剧本。虽然前二者的结果都不尽人意,但也能够坦然接受而非愤怒、悲伤或是遗憾。因为我明白,我只是单纯想完成它们借此对人生做一个回顾和总结,哪怕仅仅是当做利用平台影响力完成的一次破除偏见的演讲,也足够作为努力的回报了。
我甚至还可以将Project Love中的一段话原封不动搬过来,渲染一下气氛:
好了,我们终于离开了隧道,来到了下一段行程。大家请看窗外,那湛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太阳,阳光透过前方熠熠生辉的错落云层,投射在这片青色的大地上。这里从瞬光有意识开始便一直存在,本是荒芜的大地在他从外界引入的溪流的灌溉下,长出了永远不会枯萎的草、永远不会凋谢的花。而在这片大地上最显眼的,应当是那一开始就存在的,名为“真理”的大树。大树上结满了鲜艳诱人的果实,年少懵懂的他不知道这果实意味着什么,便摘下了一颗吃掉,但这口中的甘甜却伴随着剧烈的腹痛,苦不堪言的他从此便远离了这棵树。而从这隧道驶出后,他又来到了这里,压制住恐惧再次摘下了一颗果子,却发现上面赫然写着“代价”二字。一声苦笑之后,他还是吞下了果子,但那预期的腹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的清醒、敏锐和通透——
- 他不再怨恨出身。因为他知道了世界本源的不平等,个体在时代中无力,人本性的复杂与矛盾。但这并不意味着原谅,在一次“我已经支付了足够的代价,知晓了对错,找到了自己的路,而你们的代价需要自己去承受”的坦诚对话后,互不干涉,是他最终选择的和解方式。他虽然无法选择过去,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
- 他不再嫉妒别人。因为他知晓了自己吃到的红利,兴趣和资本相符的幸运;也了解了太多光鲜背后的包装,大多人的德才不配位。他现在认为吃到了红利的人应当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去做一些超脱于利益的事情。
- 他不再容易动摇。因为他明白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知晓了代价为何物并选择承受,清楚大多数在时代境遇下的压力和宣泄的出口,人不可能被所有人理解,明确了自己愿望和信念是值得坚守的。
- 他不再厌恶自我。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接纳了自己的一切。因为他相信是过去的种种塑造了如此一个复杂、丰富而真实的“我”,让自身有了表达的诉求,有了表达的能力,有了人生厚度的可能性。
- 他不再折磨自己。因为他知道创造的前提是体验,而刻意的苦难充满了矫饰。他开始适当享受生活,不再吝惜钱财,虽然仍然对物质的比较毫无兴趣,但不会再委屈自己。
但在完成这些听起来很动人的游离思索后,我却有些反胃,便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是劝他先不必急于这一刻,请他收回手中那个看起来挺危险的“灵装”,随后示意他来我身边,看看桥下的景象。
“刚才的蛋糕有点腻,我有点想吐,嗯,就吐到下面那个正在过马路的西装小哥身上?”我捂着胸口,脖子前倾,做出呕吐的姿态,而他也如意料一般制止了我,倒不是因为什么道德要素,单纯只是怕麻烦:“当心人家上来揍你,我可不想去审判一个狼狈负伤的人。”
我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只是望着那个小哥,望着他走过了马路。他也看了看小哥,随后又看了看我,望着我那戏谑的表情,眼神中有些不解:“你认识他?”他的疑惑是理所当然的,我当然不认识这个小哥,也对他个人没什么仇恨,所以按照实情回了他一句:“这小哥估计学历不错,打扮看起来像是搞金融或者市场的?不过这大热天的走夜路是有点稀奇。”
“虽然不知道你的意图,但你是在嫉妒吗?听说现在社会上你们这行的地位很低,远不如金融之类的,虽然……”说到这,他似乎有些犹豫,而我知道他在犹豫些什么:“虽然从你的洞悉看来,‘嫉妒’这个东西在我现在那混沌的罪业中根本不值一提,对吧?”
他显然被这回复震惊到了,迅速和我拉开了一步的距离,拿出了灵装,保持着警戒的姿态。我看着这样他,不禁笑了笑:“比起你的那些前辈,你倒是有趣很多,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我的视线随着举起的右手一起望向夜空,在一句祷告后,本来被遮蔽的月光穿透了云层,一柄权杖显现于其中,它缓缓降落,最终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对那个小哥确实没有嫉妒,只是忽然想起了过往的回忆。”在进入下一个议题之前,必须要先解决上一个议题,这是提议者的责任。我接着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个成绩和我差不多的朋友问我‘为何而读书’,我认为‘我读书当然是为了获取知识,改变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好。’但听到这个课本上标准答案的他,却有些诧异,说‘不对,读书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好学校,去好学校是为了好工作,获得更多的资源’。”
“你想表达什么?自己追求境界上的崇高?不…比起这个你手上的那个东西。”他直勾勾得盯着我手上的权杖,这并不奇怪,他当然应该对它很熟悉。
“我只是想说,一时的眼界和格局不代表永远,还要看阅历和时机。有时候你的认知越清晰,同类就越少,如果这时候你还想保持初心和底线,那同类就更少了。当你意识到了善意的言说可能会成为一种傲慢,于是就只能沉默,沉默,会导致和社会联系的断绝。”解决完这个话题后,我轻微晃了晃手中的权杖,发着微光的粒子有节奏得从它顶部充盈着月光的宝石中缓缓释出,像是在奏响一曲哀伤的挽歌。
“好了。”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我微笑着说:“现在审判官有两个,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审判
他是我的同族,我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他那手中的灵装便自动宣告了这个结论。如此一来,我如此渴望杀掉他的冲动就得到了解释——他大概是一个叛徒?不……我想,并没有这么简单。我也曾遇到过堕落的同族,但并没有任何一个如他一样复杂,也没有任何一个能在堕落后还能召唤出灵装。
“现在审判官有两个,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手持权杖,微笑着对我说,而我也明白这不是挑衅。众所周知,在审判的现场,有两个审判官,从平衡的角度而言,就一定有两个罪人,而现场又只有我们二人,所以我们必然都是罪人。
我们都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几乎是同时,我们互相承认了自己罪人的身份。如此一来,我们便既是审判官,又是罪人。在这种戏谑而尴尬的些许僵持后,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先开了口。
他说他并非和我一样成长于那个村落中,这也解释了为何我对他毫无印象。想起来在我得到的知识中,确实有名为“失落之子”的存在,这一般用于指代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被遗落在现实社会中,遗忘了自己使命的同族。但从书本中的描述来说,这类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觉醒自己的能力才对,他们大都只会按照社会的规训,过完自己的一生。
当听到“失落之子”这个称呼时,他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淡淡说了句:“你们书本中的论述,未免太过简略了吧?”接着论述起了一些我从未知道的东西。他说无论成长于何处,无论是否意识到了自己的血脉,我们一族的基因中都有着与世俗不相容的特性——天真和敏感。对于审判官的使命而言,这是一种天赋,毕竟要洞悉罪业,消弭苦难,首先就先要觉察罪业,共情苦难。我们所受的一切教育和训练都是为了避免落入普世价值的陷阱,避免产生移情,来防止自己在罪人的悲痛中沉沦。
但他们不同,他们并未受到过训练,于是这天赋便成为了纯粹的负担。他们天生容易被美德诱惑,容易去对课本上那些真善美坚信不疑,容易对他人产生一种天真的信任。所以他们在失去了象牙塔的庇护后,就更容易受到严重的创伤。因为这世上早已充斥着肮脏和腐朽,手越是脏就越容易上位,而所谓稀缺的财富美貌,也不过是在掩饰对命名权、阐释权和破坏权的争夺。
听完了他说的这些,我便理解了他那混沌罪业的来源。毕竟就算以我对现实社会浅薄的观察,普世价值也早已沦为了光鲜的谎言。一个人是否承认自己有罪,是否认同审判,是否渴望审判,其标准并非是那早已成为笑柄的普世价值,而是他自身的信念。持有的信念越是崇高,就越可能在现实的妥协中产生深切的罪感,这种生存和理念间的矛盾,终会导向强烈的求死愿望。
我之所以如此理解,比同族的大多人都理解他,并不只是出于我能看破宿命的可能,而是因为——我现在也是如此。作为对他这份坦诚的回应,我也以罪人的身份,向着作为审判官的他,供认出了自己的罪行。
那时的我尚且年少,自觉与众不同。我是特别的,和那些只知道用“杀”的手段来审判世人的同族不同,我拥有的是“救赎”的力量。我能够洞悉罪孽,同时也得以从中看到改变宿命的可能,在那众多的命运流向中,我总是能找到最适合对方的的那一条,借此让对方脱离苦海——那时的我是如此确信,如此意气风发。
而这一切的转折,是在我第二次在任务中遇到她之后。
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当我作为审判官被传送到了一个天台时,她正站在天台的边缘,向下探着身。接下来的事情毫无悬念,我“救赎”了她,她流泪感谢了我,说自己一定会按照我的建议,去努力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她相信了自己的才能,知道了自己适合做什么,拥有了改变的意愿。“那接下来必然会向我曾经救赎过的那些人一样,至少会的平稳顺遂的一生吧?”虽然我从未知道过那些我救赎过的人的结局,但我仍然如此坚信着,直到我第二次遇到了她。
几乎在传送结束的同时,我就认出了她。她正站在一条河边,沉默望着水面。我一时百感交集,不仅由于她因罪业导致的苦难更加深重,更是由于她的所有的命运支流都枯竭了,这远远偏离了我的预期。我茫然地望着她,问出了“为什么?”她的回复让我至今难忘:“对不起,我已经足够努力了,我尽我所能,用我所长,去获得回报,去赚钱。但我赚得越多,他们就认为能索取更多。我压力越来越大,已经撑不住了。”
“然后你一定会说‘为什么不舍弃他们?既然他们是如此的肮脏。’”他戏谑着打断了我的供述,而我虽然有些生气,却没有任何反驳的立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这违背了我的信念,从此我便有了罪业。对此,他的审判是公正的:“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无解的命题,你所谓的‘救赎’只是一种傲慢的表象。浅薄的认知下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命运,而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臆想。你和你的其他同族一样,从未真的感同身受过,当然也没错,你们本就不该感同身受。”接着这个判词,他继续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因为诸多为了得到而失去的,为了不失去更多而失去的代价,从某一年的生日起,他的求死愿望便愈发强烈,所以那些精英就来了。精英们想要执行审判,却在审判程序中发现了他血脉中的异样——他是同族,却又不是叛徒,不满足处决的条件。所以他们只能不断尝试唤醒他的血脉,不断拔高他的信念,让罪感更为深切,最终引发他的自灭。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不但没有自灭,反而觉醒了能力。
作为罪人觉醒的他,比起我们反而没有了规训的束缚。他说就在觉醒的一瞬间,自己仿佛对很多事都通透了。憎恨化为了怜悯,恐惧化为了戏谑,嫉妒化为了坦然,唯有些许愤怒和悲叹尚存。他不再对任何人产生无谓的期待,不再相信他人口中廉价的承诺,不再信任自己以外的所有存在。
“唉。”我望着他,不禁发出了叹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想杀了他——不是因为“同族”,而是因为“同类”。觉醒后的他和我一样,不但能看到罪业,还能看到宿命。不仅能看到他人的宿命,还能看到自己的宿命,再也无法忽略他人就算是善意的谎言,再也无法用那块红布蒙住自己的双眼,这是何等的可悲啊。但在叹息中的我出于好奇,仍然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用过这个力量,或者说你想用这个力量,去审判别人吗?”
“说实话,这个力量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他摇了摇头:“你很清楚,罪人没有资格去审判另一个罪人。这世界早已不存在无罪之人,我可以去悲叹愤怒,可以去蔑视戏谑,可以去敬佩那不自量力的抗争,可以去追随那微弱耀眼的星光,却唯独不可以去审判。我不会去审判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来审判我。”
在这句回复后,我们相视一笑,各自收起了手中的灵装,随后聊起了最后的话题——宿命。
宿命
我们相视一笑,收起了各自的灵装。他看着我将包背起,和我一起慢慢走下了天桥。此时已经十点多了,空气中的燥热散去了大半,街上的行人寥寥,微风和昏暗的路灯营造了一种静谧。我们就这么走着,谈论着那个主题。
对于“究竟什么是宿命”的问题,我们展开了讨论。虽然过程中出现了不同的见解,但最终还是达成了统一的结论——宿命最根源的底色是荒诞,它不是一种固定的状态,而是导向一个大致结果那流动的过程。我们在无知中被抛在世,背负着几乎是不可能的期许,对万物的摄入决定了行为,行为带来了选择,决策又要求着代价。于是我们支付了代价,得到了一些,再往后我们又支付了一些代价,却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为了不失去更多。
我说,一切的观察、言说和行为,都会在时间的尺度上表现出某种形式。而最后的意义,最终的宿命,就是这形式接连不断的运动。一个人的言行在当下是否一致,在不同的时间是否具有一贯的内核,往往可以阐释出他宿命的基调。
“那么,你的基调是什么?”他笑着问我。我觉察到了他这明知故问中的不怀好意,但我并没有生气,因为这意味着他大概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对于朋友,我只能袒露出真诚。
我望了望晦暗的天空,又低下头沉思了些许,最后向他摊了摊手。我说,我曾以为我的基调是悲壮的,后来又认为是戏谑的,但现在我自己也不清楚了。不过按照方才的结论,宿命本身就不是一种状态,而是形式的运动,所以我便论述起了这形式中已经或是将会存在的一些碎片。
碎片其一为「自我」。十四岁是第一个结点,二十八岁是第二个结点。我历经了童年的懵懂,少年的憧憬,青年的迷失,在对成长漫长的抗拒、对世俗和圆滑的鄙夷与恐惧、以及最终仍然到来的成熟后,进入了下一个“确信”的阶段。伴随着内心的平静,我唤出我的三个人格投影,以写真和访谈真诚记录了当下的状态。
碎片其二为「图腾」。“象征”并不只是所谓伟大存在的特权,作为弱小个体的你我,同样拥有着宣言的权力。我们体内的宇宙并不比自然的那个渺小,内心的律令也并不比头顶的星空晦暗,那就堂堂正正地宣称吧:我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将利用我现在的所有技能,以陪伴了我八年的博客改版为起始,去构建出那属于自己的图腾。
碎片其三为「明日」。对他人苦难和创伤的指责是一种无药可救的傲慢,讲述现实的人必须拥有对应的资格。所以我以自己和朋友们的经历为蓝本,去挖掘了一种90后原生家庭创伤的共性,以独立游戏的形式,在男女主平等视角下向大家献上一部个人在时代中的现实主义悲剧。而在完成剧本的过程中,我也加深了对苦难的理解:苦难就是苦难,并不值得歌颂。某些人妄图用一些“体验”去猎奇,为了表达而去刻意寻求,来换取一种对他人优越的道德权力,这不过是廉价劣等的自我感动罢了。
碎片其四为「寻根」。一只无脚且恐高的鸟儿是不能停下的。我害怕迷失目标,便只能一直望着前方。我不能失去那对一切的爱和憎恶,那种彻骨的冷漠和抓心的热忱,否则我将不再是我。如此精疲力尽飞了许久,我终于在通透的那一刻明白了:我之所以如此,大概只是因为作为没有来处、没有根的流民,只能不断寻找一个在现实中的“锚点”吧。所以我将在三十多岁,预计物质和心态都准备就绪的时候,逆着成长的漂泊之路,探寻自己从何处而来。
碎片其五为「追寻」。即便不知来处,目视前方的不断追寻仍然是有意义的。自大学起就在创作、但却搁置了许久的这个近未来科幻群像AVG,角色们展现出的那些理想、友情、牺牲和爱,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起始,真正的践行了我一直记在心中的火村夕的那句:“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有的只是偶然和必然,以及是谁在做些什么。一直期望着能出现奇迹的人们是不会发生奇迹,只有想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奇迹的人们,救赎之手才会伸向他们。”
碎片其六为「心灵」。人的心灵很容易改变,却不可能恢复原状。如果想要保持初心,就尽可能不要去改变它。但随着年龄的成长,这种不愿改变的执拗就会成为现实的阻碍,于是越来越多的精神障碍患者便产生了。患者中必然会出现医生,医生也会成为患者,但他们却只能医人却不能医己。这样一群人互相的理解,慰藉和救赎,在游戏的载体下,想必一定会成为动人心弦的故事吧。
碎片其七为「伪物」。世上有两种边缘人。一种不太为物质困扰,却在精神上疏离于所在的主流社会;一种在精神渴望融入主流社会,却因为物质压力挣扎。在他们的脑海中,所处的环境和自身必有一个是虚假的,而环境是客观存在的,所以虚假的只能是自己。于是自称为”伪物“的他们为了在生活中运作下去,只能不断和自身的精神内耗搏斗。那么这两种有着共性、内核却完全不同的边缘人相遇后,又到底会发生什么?这个故事用影像和小说的双视角论述再为合适不过。
碎片其八为「诅咒」。成长伴随着期望,被他人所期望,被自己所期望。然而没有人是理想和完美的,试图培养圣人是一种残忍,追求世事的无缺是也是一种残忍。被要求完美的期望,本质上是一种诅咒。所以在没有被给予成为完美的资源,却又一直被要求完美的人,是背负着诅咒成型的,如我一样,如你一样。我直觉上认为,应该有一种装置艺术,能将这种诅咒那模糊的感受重现。
碎片其九为「旅途」——
我顺畅地描绘了前八个碎片,但到这最后一个的时候,天边却响起一声炸雷,闪电如火舌点燃了云层,似有瓢泼大雨将要倾泻而下。好在此时距离小区仅余两百米,我示意他跟上我,快步向前。短短三五分钟,我们便进了小区,进了电梯,进了我家,坐到了沙发上。
家中稍显杂乱,窗外淅沥沥得下着雨,两只猫在阳台对着我们奶声奶气叫着,但这一切并没有将他从方才的话题中拉回现实。他推测着我最后一个碎片,说这是对于之前所有碎片、或者说是那个形式的最终阐释。他还说,这是一条真正的理想主义之路,它不仅要求着观察和思考,更要求着行动。你要完成,就要良好生存,为了良好生存,就要去获取资源,为了获取资源,就要妥协,妥协撕扯心灵,会产生病症,病症带来痛苦,痛苦导向死亡。
“唉,这样的一生必然阻力重重,未免太痛苦,太可怜了。”他再一次叹息,而我也知道,他仍然在尝试洞察我的宿命,想找到一条轻松愉快的路径,虽然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不知道的是,我也在做类似的事,只是比他看的更透彻一些。
我说,理想主义者可能会痛苦,但绝不是可怜的,况且你怎么就能确定前方只有痛苦呢?结局可能是注定的,毕竟人固有一死,意识消失的那一刻,这世界对于你我也就不存在了。但即便如此,它也不应当是理所应当般得在戏谑中结束,而应当是结束于“我已然拼尽全力,这就是最后的终点了”的坦然。从有意识开始,“失落之子”的血脉就让我不断思考着那些大问题,思考着为何要去表达,但思考得越多就遗忘越多。终于有一天,我想起了我本来就只是想要表达而已,并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我自己背负上的那些责任便不再沉重,而成为了一种新的力量。
这个力量,就是生存的价值,活着的意义,就是“宿命”本身。对我来说是如此,对你来说也应当是如此。
他听着这些话,低下了头沉吟了片刻。“但是……”他抬头看着我,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将话咽了下去,久久沉默不语。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零点的闹铃响起——那是一阵钟声,像是在惋惜,又像是在祝福。
“唉,看来任务是失败了,我也该走了。”他站起了身向我告别,那最后的表情是在微笑,所以我也用一个笑脸作为了最后的回应。
然后,他启动了传送,离开了。
明日
肆拾肆号回到了组织总部,汇报了任务的失败。长老对这个结果并不奇怪,就像是往常一样象征性训斥了几句,便让他回去休息。他本应如常一样回到那温暖的房间,来缓解肉体和精神承受的双重压力,等待着下一次可以预期失败的重复任务,但他这次却没有。
他昂首挺胸,眼神锐利,神情坚定,语气铿锵有力:“长老,我不想如此下去了。我不想再走马观花得作为其他人生的观众,然后去做什么审判。我想亲自去体验,去找到自己真正的宿命。”
长老先是有些惊讶,他质问面前的青年是否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质问着拥有这样血脉和能力的对方是否对体验现实的代价有着清晰的认知。但这些问题全都被青年的渴望所化解了,所以最终他也只能摇头叹息:“如果你最终堕落了,应该会是个巨大的灾厄吧,那时候,恐怕只有我亲自动手了。”
他谢过了长老,表示自己会承担所有的代价,然后准备次日抛下了那个代号,取回自己的名字,离开养育自己近三十年的村庄。在出发前的这个夜晚,他最后一次躺在从小睡到大的床上,看着透过窗户的夜色,看着桌上堆叠的那些讲义,看着墙上挂着的象征着使命的十字架。他忽然觉得这些熟悉的存在变得非常陌生,就像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认知中一样。他直直望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吊灯,就像是在看着某个人的眼睛,说出了最后没有说出的那句话:
“但是和你展示于外的‘确信’的道路和‘选择’的权力不同,我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你深深的焦虑和巨大的压力,在无数个深夜的煎熬与挣扎。你仍然拒绝了一切的帮助,没有后盾,没有退路。你所想抓住的一切,仍然都只能靠你自己去抓住。你所言自己坚信着的既定宿命,其实不过是众多路线中的一种而已。分明还有许多种可能,你却仍然选择成为一个如此的宿命论者。说了这么多理由,找了这么多证据,但其实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吧——因为从你的审美来看,这样的生存方式是最为美丽动人的。”
“但我还是想问你,我在你灵魂深处所窥见那满溢着的‘恶心’,究竟是什么?”
青年H目送了肆拾肆号的离去,他用力后仰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关掉了闹铃。他看了看时间,觉得现在作为周五的失眠之刻还尚早,便坐到电脑前,解锁了屏幕。
他先是打开了Foobar2000,准备来点音乐提提神。在犹豫片刻后,他在几千首中选择了觉得最适合目前氛围那一曲,放了起来。他本应立即去做些什么,去写小说,或是做游戏,或是改版博客,或是看一看书,但他就这样坐着,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上仿佛没有一丝灰尘,正中的那盏吊灯像是一只巨大而明亮的眼睛。他看着那只眼睛,那只眼睛也在看着他,他忽然觉得有些想吐,便起身冲到了厕所。在干呕了几声后,他回首一望,却发现自己仍抬头坐在那里,便意识到了这反应并非源于肉体,而是他的灵魂。
“真他妈恶心。”他的灵魂一边呕吐,一边嘶吼——
对苦难无知而幸福地活着的人真他妈恶心,带着天赋出身并理所当然的人真他妈恶心,对自己的时运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真他妈恶心,不学无术在象牙塔俯视众生的人真他妈恶心,对努力抗争的勇者施以嫉妒嘲讽的人真他妈恶心,德才不配认知浅薄还试图进行判决的人真他妈恶心,对弱小耀武扬威却对强大摇尾乞怜的人真他妈恶心,只贪图享受权力舍弃义务的人真他妈恶心,无视事实故意输出情绪节奏的人真他妈恶心,利用权威愚弄群众只为私利的人真他妈恶心,拥有才能却只知道玩弄发明帽子的人真他妈恶心,具备环境条件却不愿提高认知只知发泄无知的人真他妈恶心,用自己肮脏的内心随意揣测中伤他人的人真他妈恶心,用崇高光鲜包装外衣行苟且之事的人真他妈恶心,消费他人痛楚来谋取道德利益的人真他妈恶心,对外冠冕堂皇却在匿名下散发恶意的人真他妈恶心,顺风享受光鲜却想让他人为低谷和过错买单的人真他妈恶心,擅自期待只会伸手乞求施舍的人真他妈恶心……
偏见令他作呕,嫉妒令他作呕,傲慢令他作呕,怯懦令他作呕,卑劣令他作呕,崇高令他作呕,不公令他作呕,虚伪令他作呕,规训令他作呕,愚蠢令他作呕,抨击令他作呕,崇拜令他作呕,谎言令他作呕,真相令他作呕……
而最是令他作呕的,是容许这一切存在的世界,以及意识到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又全部咽了下去。疲惫的灵魂被肉身拉回,视线中还是那个摄人心魄的眼睛,音箱传来的婉转伴奏下是沉稳的歌声:
命运来了
它带着天平给每个人算命
我看着它 睡着了
我曾经那么无知地
鄙视它 诅咒它
如今我跪倒着苛求个机会
它看着我 笑了
于是我唱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不管曾经或是以后拥有是什么
请你相信我 我还会唱歌
或许生死或许悲观离别是什么
亲爱的兄弟 我还会唱歌
不管永远或是现在会有些什么
请你相信我 我还会唱歌
不管永远或是现在会有些什么
请你相信我 我还会唱歌……
“但这个不加粉饰的真实世界就是如此,这用宿命谱写挽歌的人类就是如此。我只有尽我所能,努力去成为这挽歌中偶现的、戏谑和悲叹之外的一些什么。”
“那就继续吧,继续吧,直到终结降临的那一刻前,一切都必须按照那独一无二的剧本进行下去。”
然后,他本应反抗却又不得不期待的明日,如常到来了。